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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大陆当代戏剧启蒙精神之衰落

发表时间:2010-06-21阅读次数:602

一、谈戏剧为什么要搬出“启蒙”问题?

中国大陆当代戏剧生存和发展的根本障碍是一种严重的精神性障碍。研究中国戏剧的思想和精神状态,绝不能回避启蒙问题,因为启蒙的核心价值观念(如自由、平等、民主,“个人”的价值和尊严等),至少在中国大陆的现代化进程中,仍然具有十分迫切、十分重大的意义。没有人的思想的启蒙,便没有人的现代化。没有人的现代化,便没有社会的现代化。

以话剧为标志、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戏剧,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,它是以五四启蒙精神为灵魂的。从中国现代戏剧的崛起来看,有三个问题是紧紧扣在一起的:第一,文化启蒙问题。第二,改造国民性问题。第三,提倡新兴的、来自西方的话剧,高扬戏剧的文学性。这三个问题,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一个问题,即人与戏剧的现代化问题,换言之,即戏剧如何成为促成“人的现代化”的精神助力的问题。同样,后来的“解构”文化启蒙、“质疑”国民性改造、排斥戏剧的文学性,几乎也是同时发生的。这更加说明了这三个问题的内容是一致的。当五四时期话剧刚刚兴起的时候,陈独秀、鲁迅、胡适、傅斯年,以及欧阳予倩、田汉、洪深等,他们都是首先看重话剧的文学性。他们之所以看重在新兴话剧中得到高扬的文学性,又是因为文学是戏剧艺术之“精神”得以寄托的地方。当时中国人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层面上的问题,就是把几千年文化传统所造就的国民性,改造成“现代人”的新的国民性,这也就是文化启蒙的根本任务之所在。那时旧京剧之所以受到批判和否定,就是因为:一,它在精神层面上十分贫乏;二,即使有些“精神”,也大多是陈旧的,与现代启蒙文化相背离的。

鲁迅等文化启蒙者所倡导的国民性改造,绝不是从地理、民族的差别上提出问题,而是从时代、历史的角度提出问题的。不是“西方”来启蒙“东方”,而是“现代”向“前现代”提出挑战。几千年的“臣民社会”要进化为现代的“公民社会”,“臣民”变为“公民”,就是没有自由、平等、民主意识,没有意识到自身“个人”价值、尊严和责任的“臣民”,变成自由、独立的现代人―――“公民社会”的“公民”,即鲁迅所说的“人国”之“人”。这就是国民性的改造。那些在这个问题上质疑和反对鲁迅的人,恰恰没有看清这个问题的时代性和历史性,以致将后来的“思想改造”,特别是“文革”中的“灵魂深处闹革命”与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改造混为一谈。都是“改造”,但改造的方法与改造的内容是完全不同的。五四文化启蒙下的国民性改造是将“非人”(前现代的、没有独立自由的奴隶)改造成“人”(一个现代人,公民社会的“公民”),而后来极左政治运动中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人人“斗私批修”、“触及灵魂”等,则是将“人”扭曲为“非人”,或将“非人”进一步“非人化”。当年鲁迅深刻地揭示了“阿Q精神”,就是告诉国人:国民性如不改造,人如果不现代化,任何“革命”都将走向反面!鲁迅谈到《阿Q正传》这部作品时,提出了一个概念:“阿Q似的革命党”。阿Q精神是未经现代化洗礼的旧的臣民性格弱点的集中表现。他是奴隶,但时时想当主子。在比他强的人面前他是奴才,在比他弱的人面前,他是“主子”。他要革命,但他不否定被革命的旧秩序。他革命的理想就是:我有了权,要什么就是什么。当年鲁迅说,这一种“阿Q似的革命党”以后还会有―――现在,显然也并没有绝迹。在中国,文化启蒙是一个远未完成的任务,国民性改造即人的现代化,也是一个远未完成的任务,所以要不断提出启蒙问题。

二、政治颂歌压倒文化启蒙

五四文化启蒙运动,在推进人与社会的现代化方面起过重大作用,但总体说来,它最终是夭折了、失败了的,或者说是被异化了的。所谓“救亡压倒启蒙”(李泽厚),所谓“革命吃掉民主”(李慎之),都是说五四启蒙被政治化、革命化之后,它本身的文化价值观念被置换和颠覆了。国共两党决战的结果,专制而又腐败的国民党失败了。新政权建立之后,许多知识分子都似乎觉得启蒙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,中国的现代化将揭开崭新的一页。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人在唱:“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,可以这样自由呼吸。”五十年代初中国的舆论大抵也是如此。乌托邦的迷信,取代了对社会现代化的理性追求。

既然文化启蒙已经“完成”,国民性改造也就不存在了。在“工农作主”的新社会,需要改造的不是国民性,而只是一些政治上的“另类人”―――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与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。改造的方法、内容也完全不同。原先文化启蒙所坚持的那些文化价值观念,这时便成了反面的东西。不仅国民性改造问题不能再提,即使胡风所说的人民大众身上那种“精神奴役的创伤”,也是十分犯忌的。五四时期的那三个问题:文化启蒙、国民性改造、高扬戏剧的文学性,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失去原先目标的“文学”。文学干什么呢?只有一个任务:做权力工具,唱政治颂歌。于是,政治颂歌压倒文化启蒙。重挫文化启蒙的第一个重大措施就是批判电影《武训传》。

新政权的建立与五四文化启蒙运动有没有关系呢?如果没有五四,西方启蒙精神就不会来到中国,照亮中国现代化的道路;如果没有五四的开放,俄国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也不会把马列主义送到中国,从而点燃了共产主义运动与红色革命的火炬;如果没有抗日胜利之后澎湃于全中国的民主大潮,中国共产党就不可能取胜并掌握大陆政权。这样说来,新政权不是与现代启蒙运动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吗?然而同时,政治革命理论更强调的是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”,红色政权是阶级斗争、暴力革命所赢得的,文化必须服从政治,“文化启蒙”必须服从政治利益的需要和指挥。于是,作为一种文化启蒙表征的“武训精神”,便面临着巨大的悲剧性。

教育是人类启蒙的一个重要领域,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领域。一个文盲的国家,不可能有全民的启蒙。能读书、看报,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愿,才能进入精神上的启蒙―――摆脱政治上、思想上统治者的束缚,进行独立思考、自由表达,学会运用自己的头脑,而不是要别人管着自己的脑袋。这种“文化翻身”无异于开启了通向思想自由的大门。显然,武训所代表的那种“文化翻身”的要求,正是一种启蒙精神的表现―――先睁开眼睛识字,再开动脑筋思考,从传统社会那种没有“自我”的“臣民”,一变而为现代社会的具有“自我”的公民。达到这一步,五四时期提出的国民性改造,就算完成了。但是对《武训传》的批判,实际上就堵塞了一切文化启蒙的可能性。

同时,戏剧舞台上的歌颂之声,则受到了政治上的支持和鼓励。其时歌颂剧大兴,老舍的《龙须沟》便是歌颂剧的代表作。北京城里一条臭水沟给市民生活造成困难和痛苦,旧的当权者不加整修,新的当权者把它修好了。戏的核心精神便是感恩和拥戴。政府做这些事是它应尽的义务,本没有什么值得加以表扬的。如果不做或做不好,倒是应该批评的。如果这样的事也能构成戏剧冲突,那么现在大陆不少城市仍然能找出臭水沟,又怎么说呢?诚然,《龙须沟》也在新旧对比中写出了“人”的变化,如那位程疯子的生活和命运的变化。但是,老舍在写“人”的变化时,似乎有意避开了五四文化启蒙与国民性改造问题,而是勉强袭用了《白毛女》的那个“红色经典”的模式―――“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”。在这里,所谓“人”,并不是经过文化启蒙的具有“自我”主体性的现代公民,而是一个国家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,叫做“国家的人”。鲁迅所说的那种“阿Q似的革命党”,即使从昔日“奴才”变成了今日“主人”,他也绝非一个“现代人”。《龙须沟》的歌颂模式、感恩模式成为大陆当代戏剧的主流模式。

三、“乌托邦”戏剧:仍然是旧有国民性对现代启蒙理性的吞噬

五十年代的“总路线”、“大跃进”、“人民公社”,号称“三面红旗”,这三者其实就是一个东西:“乌托邦”诱惑下中国社会发生的一场精神癫狂病。表面上想快速赶上世界发达国家,实现现代化,实际上是一次历史的大倒退,造成了中国现代史上一次最大的和平年代的灾难。如果把这场大灾难仅仅看成是“革命急性病”、“极左路线”所造成,那就太肤浅了。从这场灾难中,可以看出中国旧有的“国民性”的一些特征,可以看出国民性的劣根性吞噬现代启蒙理性所造成的严重恶果。鲁迅在阿Q身上刻画过中国人的“国民性”:讳疾忌医,夜郎自大,自欺欺人,精神麻木,在虚妄不实的想象中“克敌制胜”(所谓“精神胜利法”)等。当时中国要“赶英超美”,要“跑步进入共产主义”,完全是头脚倒置地走路,是在“头脑中”完成那些先进国家通过多年脚踏实地的奋斗才完成的历史任务。

五十年代的一批歌颂“大跃进”、宣传政治“乌托邦”思想的戏剧,一度占领舞台,实际上进行的是一种吞噬现代启蒙理性的愚民教育。田汉的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、老舍的《红大院》,以及《降龙伏虎》(段承滨、杜士俊)、《烈火红心》(刘川)、《共产主义凯歌》(陈恭敏、王炼)等,就是这方面颇有代表性的作品。在这些剧作中,现代启蒙的那些基本的文化价值观念,如人性、人道主义、人的自由和个性、社会的民主和平等,都被歪曲、否定了。在全民“大跃进”中,“人”成了革命化、集体化劳动中的一只只蚂蚁。在田汉的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中,那些无私忘我的工农兵“英雄”,心中没有“我”,没有“个人”,只有“革命”,只有政治。连续三十六小时劳动不下“火线”,知识分子作为“资产阶级个人主义”的代表受到严厉批判,生物教授被骂为“死物教授”。剧中说,大学生、大学教授“十年窗下糊涂得紧,还不如来一次十三陵”―――这里才是真正的大学。来这里吃窝窝头,就是吃改造思想的“改造丸”。

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对知识分子“思想改造”的突出强调,反映了“乌托邦”戏剧对五四启蒙与国民性改造问题的大颠覆。本来,现代知识分子是启蒙的主力军,现在,他们被置于阶级政治的底层,要他们吃“改造丸”,要他们放弃“自我”,改造成“无产阶级知识分子”。剧中以郭沫若为模特儿写的那位工地慰问团团长说:“知识分子天生就是属于剥削制度和剥削阶级的,非改造不可。知识分子好说什么‘任重道远’,这是吹牛,他们挑不起这个重担。”剧中甚至写到,即使二十年后实现了“共产主义”,也要对知识分子实行“思想检疫”,以防止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细菌的繁殖。这里提到的“思想检疫”四个字,十分值得注意!一切恐惧和破坏思想言论自由的势力,都离不开“思想检疫”,从古至今都是如此。田汉本人就是在思想大“检疫”中送了命的。“思想检疫”是文学艺术创造精神的大敌。问题在于: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这类作品怎么会提倡“思想检疫”呢?

社会主义思潮和共产主义学说,在五四时期是中国现代启蒙大军中的一翼。自由、平等、民主、科学这些启蒙文化价值,也是这些学说的信仰者们所认同的。在争取思想自由,反对政治专制与文化专制的斗争中,他们往往冲在前锋。在中国现代民主主义革命中,他们以左翼的面貌出现。那么,在中国的特殊环境下,启蒙之路又是如何中断的呢?

没有监督和限制的权力必然导致专制,专制必然反启蒙。一九二七年之后,国民党中那些掌握了国家权力的人,大都是反五四启蒙思想的(如蒋介石),共产党在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时是支持五四启蒙的。本来,在经济、文化落后的国家发生“社会主义革命”,如俄国、中国,现代民主建设就困难重重。在中国,还有一个历史悠久的“国民性”问题。鲁迅在阿Q身上所看到的“国民性”有一个突出特点,就是他的“革命观”。这种“革命观”不是堂而皇之地写在政治纲领上的,而是刻画在“造反者”的心灵深处及其社会实践中的。概括起来说,这种“革命观”认为:革命就是权力易主。阿Q一旦掌权,“我要什么就是什么,我喜欢谁就是谁”。人对人的“统治”(压迫、暴力等)一仍旧惯。这叫做“把历史的颠倒再颠倒过来”。在一九四九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,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一种新的人压迫人的现象。在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一类“乌托邦”戏剧中,似乎当了新社会主人的是工农大众,而沦为被统治者的只是极少数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。其实不然,名义上的“主人”其实还是奴隶。“三面红旗”之下饿死几千万人,就是明证。田汉在《十三陵水库畅想曲》中预言“二十年后”就是共产主义无限美好的社会,他的话音刚落地,一年以后,全国大饥荒就来临了。

从一九四五-一九四八年的“民主潮”中走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,他们在一九四九年迎接新政权时,很多人都相信五四启蒙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。知识精英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失察和麻木,使得后来的一切反现代、反文明的重大事件,都不会遇到理性力量的强有力反抗,故“大跃进”、“反修防修”、“文革”都顺顺当当地发生了。

四、“反修防修”戏剧:进一步反人道、反人性、反启蒙理性

“三面红旗”(总路线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)以几千万人的饿死而遭到质疑。但个人崇拜造成了新的愚昧与癫狂。这不仅掩盖着一九五七年“反右派”的错误,而且进一步造成了巨大的民族灾难。以“反修防修”斗争继续“不断革命”,终于酿成十年浩劫的“文革”。

所谓“修正主义”(Revisionism),本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种思潮和一个派别,它屡遭正统“马列主义”的排斥和批判。修正主义的出现,核心问题是两个:一个是关于自由、平等、民主这些启蒙的文化价值观念,属于人类文明史上创造出来的共同财富,资产阶级利用过它们、发展完善过它们,但它们本身并非仅仅是属于资产阶级的。马克思主义可以争取超越启蒙,但不能反其道而行之,它应该“启”资本主义未能“启”之“蒙”,把那些普世文化价值运用到更高的文化阶段和水平上。第二,如何由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?“修正主义”提出了“和平过渡”的理论。在这两个问题上的不同观点,也反映到哲学、人文学科和文学艺术领域。所以,文学上那些带有启蒙文化价值倾向的作品或理论主张,就被批判为“修正主义文学”。列宁批判过德国的修正主义;斯大林、赫鲁晓夫批判过南斯拉夫的修正主义;中国批判过苏联、南斯拉夫的修正主义;而中国的刘少奇、邓小平又被指责为中国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……现在回过头来看,当年的“修正主义者”所要“修正”的那点儿东西,恰恰是很值得修正的。如刘少奇的“三自一包”、“三和一少”,邓小平的重视发展生产力的理论,都是利党利国的好主张。而修正主义的批判者们倒是被历史嘲弄了不少。赫鲁晓夫批了铁托的修正主义,又不得不赔理道歉,与之重归于好。中国在一九六三-一九六四年发表了九篇大文章批修(号称《九评》),其中所说的“大道理”也大都被历史事实所推翻。

中国的“反修防修”文学和戏剧,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现的。从人的精神状态上说,“反修防修”戏剧已经标志着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开始。“文革”中那种现代蒙昧主义与现代愚民文化,已经在这些作品中开始演习了。这些作品从“人的精神境界”上定下了“反修防修”戏剧的主调。所谓“反修防修”,就是为了在高调的“乌托邦”思想诱惑下,维护和强化经济上、政治上、思想上一种绝对“一体化”(“无产阶级专政”和“阶级斗争”)的权力运作机制,绝不给“修正主义者”(“文革”中叫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)以松动这一机制任何的理论空间与实践的可能性。所以在这些戏当中,以最强烈的色彩和最高的声调所表现的,就是现代迷信―――对领袖的个人崇拜,这是摧毁一切“个人自由意识”和“个人价值尊严”的强大思想武器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“反修防修”斗争中,雷锋就是国家意识形态和政治意志的化身。第一,他“苦大仇深”、“根红苗正”,有政治“报恩”思想,有“捍卫”红色政权的“阶级觉悟”。第二,他是解放军战士,这一点至关重要。“服从命令”是军人的“天职”。这两点形成了他对最高领袖的无限崇拜,他提出“读毛主席的书,听毛主席的话,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,做毛主席的好战士”。如果全国都是这样一种政治局面,“红色”政权便不会有“变色”之虞了,“人的现代化”也就被置换为“革命化”了。当然也疏离了以自由、平等、民主、科学为核心价值的五四启蒙精神。

“反修防修”者所反对的,是“无产阶级专政”的社会主义“和平演变”为资本主义。这种“演变”发生在哪些方面呢?第一,是经济上的“市场化”;第二,是政治上的“民主化”;第三,是思想上的“自由化”;第四,是文化上的“多元化”。刘少奇、邓小平所支持的“三自一包”(自由市场、自负盈亏、自留地、包产到户),就是为了缓解“三面红旗”造成的严重困难而采取的一种宽松政策,但上纲到“思想”、“路线”上来讲,就是“修正主义”在中国的表现了。六十年代一批以城乡现实生活为题材的戏剧,如《千万不要忘记》(丛深)、《年青的一代》(陈耘、章力挥、徐景贤)、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(沈西蒙、漠雁、吕兴臣)、《激流勇进》(胡万春、佐临、仝洛)、《丰收之后》(蓝澄)、《青松岭》(张仲明等)、《龙江颂》(江文等),以及许多雷锋戏(如贾六执笔的集体之作《雷锋》),都是以反对“和平演变”为主题的。它们为了完成这一最高政治任务,不敢面对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人物,往往是抓到一点矛盾事件就无限上纲,夸大其词,带有很大的生活欺骗性和政治恫吓性。远处悬挂着“乌托邦”明灯,发出诱人之光;近处横陈着“阶级斗争”的武器令人生畏。人们被驱赶到一个十分逼仄、狭小的,具有压迫性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环境之中。农村中的农民在失去经营农业的自由后,只能是一种“新奴隶”。在《丰收之后》中,生产大队队长赵大川连出卖余粮的自由都没有,他想争取这种自由,便被指责为犯了路线错误即陷入了修正主义,连妻子都把他看成危险的人。同样,在《青松岭》、《龙江颂》这些农村题材的戏剧中,都没有真正的现代自由农民生存的空间。一九七九年之后大陆农村的巨大变革,已经证明了六十年代农村“反修防修”反文明、反现代的实质。当时戏剧舞台上所塑造的那些“反修防修”的“革命新人”,不仅是一些政治理念的符号,也曲折地表现了五四时期鲁迅们力图加以改造的那种固有的“国民性”在“阿Q似的革命党”的思想指导下的变态存在。正是在这些地方,历史叫我们感到放弃五四启蒙的历史沉重感。

同样,“反修防修”也把城市的生活秩序“革命化”了。私人、个人没有合法的生活空间。《年青的一代》中的大学毕业生林育生想得到这个空间,便面临道德上的极大压力。即使他想使这个空间与“革命”相妥协、相认同,也仍然被视为“背叛”革命传统之人。在“反修”的视界之内,除了“革命”、“集体”、“国家”、“党”之外,是没有“个人幸福”一说的。林育生希望“革命”允许他不去边远艰苦地区,留在大城市,营造一个幸福的小家庭,上班时间认真搞好本职工作,下班时间有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活(读诗歌、听音乐、会朋友等等)。这种合情合理而又合法的要求,在戏中受到了严厉的批判。在《激流勇进》中,知识分子欧阳俊(技术员)在事业上有自己的理想,想当一名有水平、有威望的工程师,这想法被一位“革命警惕性”很高的同事指出:“掺杂了个人成分”的理想,是错误的。与欧阳俊相比更物质一些的工人丁少纯(《千万不要忘记》),只不过是利用业余时间去打野鸭子,并到自由市场(当时叫“黑市”)出售,以改善自己的生活(如买条料子裤穿穿之类)。但这件事被提升为资产阶级腐蚀工人阶级的“没有炮火的战争”,这里揭示了一个共产党人变“修”的逻辑:“腐蚀”的力量来自敌人―――资产阶级;“演变”的事实则发生在无产阶级身上。此前,毛泽东就提出了著名的“糖衣炮弹”论,讲的就是这个“逻辑”。就是说,共产党人的“腐败”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。六十多年来的大量事实证明,权力产生腐败,没有监督的权力,便会产生难以扼制的腐败。

在六十年代的“反修防修”戏剧中,“腐败”与“变修”往往被联系在一起来描写,这是不符合事实的。任腐败无限制地加剧,政权会垮台,但不一定会“演变”成资产阶级社会。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这一部取材和构思很有特点、描写人物又颇有功底的戏,本来可以成为一部难得的优秀之作,就是因为受了“腐蚀之力来自资产阶级”这一“反修”观点的影响,未能成为思想和艺术均臻上乘之境的好戏。

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的“戏”出在“哨兵”(刚刚为夺取政权而在血腥战争中取胜的“土八路”)与“霓虹灯下”的现代大城市生活现实的矛盾冲突之中。如果把这里的“戏剧性”放在启蒙文化语境下加以处理,用现代意识的眼光来发掘各种人物身上的喜剧性或悲剧性,那将是一部十分厚重的作品。战争与和平,文明与野蛮,城市与乡村,农民与市民,现代与传统……那会展开一幅幅多么丰富而复杂的时代画卷啊!令人遗憾的是,作者局限于“反修”之见,着眼于“拒腐蚀,永不沾”这种政治口号的阐释,把“资产阶级”的“香风”说成是腐蚀解放军的“毒气”,把现代化大城市与“革命”传统对立起来。这样,这部话剧便带上了反启蒙、反现代的精神特点。

苏联解体、东欧剧变之后,原先所谓的“修正主义”又引起了人们的重视。“修正主义”所坚持的一些文化价值和执政理念,在许多方面是接续着现代启蒙主义的传统的。本文前面提到的所谓“和平演变”的四个“化”―――经济市场化、政治民主化、思想自由化、文化多元化,并不是区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分水岭,而是区分现代国家公民社会与非现代(前现代)国家臣民社会的几个基本特征。就经济市场化来说,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邓小平就说过:市场经济,资本主义可以搞,社会主义也可以搞。文化多元化,在我国的实际社会生活中也已经接受了。这四个“化”当中,有着人类文化的普世价值存在。思想的自由、政治的民主,在各种历史背景、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,其实现和存在的方式、途径可以是不同的,但其基本精神,则是任何国家在实行现代化的进程中绝对不能回避、绝对不能抹煞的。“反修防修”的历史教训十分深刻,“反修防修”戏剧所展现的人物故事十分荒唐。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从正面提出“反修防修”了,但那种“反修防修”的思维方式、文化理念还普遍存在着。因此,为了“人的现代化”(即国民性的改造,也即国民性的现代转型),我们还面临着重新振作现代启蒙精神的巨大任务。

二○一○年二月二十八日跬步斋

【作者简介】董健,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

(本文发表于《当代作家评论》2010年第3期)(责任编辑 张学昕)